在返回英國的前一天,我開車沿山脈行駛七英里,然後拐到一條狹窄的土路上,來到一座淺灰藍色的房子跟前。我在一輛幾乎和房子一樣大的房車後面停了車,敲了敲門。我姐姐來開門。
她穿著法蘭絨睡衣站在門口,背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,一條腿被兩個小女孩緊緊抱住,身後還站著她大約六歲的兒子。奧黛麗邁到一邊,讓我進去,但她動作僵硬,目光避免跟我對視。自從她結婚後,我們很少見面。
我走進房子,在玄關處突然停下,看見油氈布上有個三英尺的大洞,延伸至地下室。我繞過洞走進廚房,裡面充滿了母親的精油味——樺木、桉樹和羅文沙的氣味。
我們的談話慢條斯理,時斷時續。奧黛麗沒有問我關於英國和劍橋大學的問題。她對我的生活一無所知,於是我們談論她的生活——公立學校如何腐敗透頂,所以她自己在家教孩子。和我一樣,奧黛麗從未上過公立學校。她十七歲時曾有一段時間努力想拿到普通同等學力證書,甚至還將鹽湖城的表妹米茜請來教她。米茜幫奧黛麗輔導了一整個暑假,最後宣布,奧黛麗的教育停留在四五年級水平,想取得普通同等學力證書根本不可能。她的女兒拿來一張畫給我看,我咬著嘴唇,盯著這個女孩,心想她能指望從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母親那裡學到什麼呢。
我們給孩子們做早餐,然後和他們到雪地里玩耍。我們烘焙,看犯罪片,設計串珠手鐲。那感覺就像穿過一面鏡子,體驗了一天假如我留在山上很可能會過的人生。但是我沒有留下來。我與姐姐的人生有著天壤之別,我們之間似乎毫無共同點。幾個小時過去了,到了傍晚時分,她仍然跟我很生分,不願與我對視。
我給她的孩子們帶了一套瓷製小茶具,當他們開始為茶壺爭吵,我便將茶具收了起來。最大的女孩提醒我,她現在五歲了,已經是大孩子了,不能再把她的玩具拿走。「如果你表現得像個孩子,」我說,「我就把你當孩子對待。」
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,我腦子裡想的是肖恩。話一出口,我就後悔了,恨自己說了這樣的話。我轉身將茶具遞給姐姐,好讓她為孩子們主持公正,但看到她的表情時,我差點兒把茶具扔在地上。她的嘴張成了一個圓圈。
「肖恩過去常這麼說。」她說道,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。
那一刻將永遠伴隨著我。第二天在鹽湖城登機時,我會憶起它;飛機在倫敦著陸時,我心裡仍會想著它。那一刻帶來的震撼,我無法擺脫。不知何故,我竟從未意識到,我所經歷的一切,姐姐可能在我之前就經歷過。
那個學期,我把自己交給大學,就像把樹脂交給雕塑家。我相信自己可以被重塑,思想徹底改變。我強迫自己和其他同學交往,一次又一次向別人笨拙地介紹自己,直到我有了一個小小的朋友圈子。接著我著手清除擋在我和他們之間的障礙。我第一次品嘗了紅酒,我的新朋友們嘲笑我喝酒時緊繃的臉。我扔掉高領衫,開始穿剪裁更時尚的衣服——修身、通常是無袖的、領口不那麼規矩的衣服。在這段時期的照片中,我為這種平衡感到震驚:我和其他人看起來並無兩樣。
四月,我開始步入正軌。我寫了一篇關於約翰·斯圖亞特·穆勒自我主權概念的文章。我的導師大衛·朗西曼博士說,如果我的論文保持同一水準,我就有可能獲得在劍橋讀博士的資格。我驚呆了:我像一個冒名頂替者,偷偷溜進這座宏偉的殿堂,現在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從前門進來了。我開始撰寫論文,再次選擇穆勒作為主題。
學期末的一天下午,在圖書館自助餐廳吃午飯時,我認出了與我同一項目的一群學生。他們坐在一張小桌子旁。我問能否加入他們,一個名叫尼克的高個子義大利人點點頭。從談話中我得知尼克邀請其他人在春假期間去羅馬找他玩。「你也可以來。」他說。
我們提交了最後幾篇期末論文,便登上了飛機。在羅馬的第一晚,我們爬上了七座山丘中的一座,俯瞰著這座大都市。拜占庭式的圓頂像騰空的氣球一樣盤旋在城市上空。那時天色已近黃昏,街道沐浴在琥珀色的光輝中。那不是鋼、玻璃和混凝土構成的現代城市的顏色,而是夕陽的顏色,看上去如此不真實。尼克問我對他的家鄉有何看法,而我只能說:它看上去很不真實。
第二天早餐時,其他人都在談論他們的家庭。一個人的父親是外交官;另一個人的父親是牛津大學的教授。有人問起我的父母,我說我的父親有一個廢料場。
尼克帶我們去了他過去學習小提琴的音樂學院。它坐落在羅馬的中心地帶,裝飾富麗堂皇,有宏偉的樓梯和敞亮的大廳。我試著想像在這樣一個地方學習會是怎樣的感覺:每天清晨踏過大理石地板,日復一日,將學習與美相聯繫。但我想像不出來。我只能將我置身的這所學校想像成一座博物館,目之所見皆是別人生活的遺迹。
我們在羅馬遊覽了兩天。這座城市既生機勃勃,又猶如化石。褪色的古老建築彷彿風乾的骨頭,嵌在現代生活的動脈——搏動的電纜和繁忙的交通中。我們參觀了萬神殿、古羅馬廣場和西斯廷教堂。我本能地產生了膜拜敬仰之情。這就是我對整座城市的感受:它應該被放置在玻璃後面,讓世人從遠處瞻仰,不可觸摸,亘古不變。我的同伴們不一樣,他們在這座城市中穿梭,意識到它的重要性,但並未被它征服。他們沒有在許願池邊安靜下來,也沒有在羅馬斗獸場保持沉默。相反,在我們參觀一個個歷史遺迹的路上,他們討論起哲學——霍布斯和笛卡爾,阿奎那和馬基雅維利。他們與這些宏偉的建築之間存在一種共生關係:他們將古老的建築作為他們談話的背景,給予它們生命;他們拒絕將它們視為死物,在它們的祭壇前頂禮膜拜。
第三晚來了一場暴風雨。我站在尼克家的陽台上,看著閃電劃破長空,聽著隆隆雷聲。那一刻我恍若回到了巴克峰,感受到天地間如此巨大的威力。
第二天一早,萬里無雲。我們在博爾蓋塞別墅的庭院里野餐,喝紅酒,吃點心。陽光燦爛,糕點美味。當時那種感覺超越一切。有人提到霍布斯,我不假思索地背出穆勒的一句名言。將這個聲音從過去帶到一個浸淫了歷史的時刻,似乎再自然不過,即使這個聲音與我自己的聲音交織在一起。大家停頓了一下,看看是誰說的,然後有人問起這句話的出處,於是談話繼續。
接下來的一周里,我像他們一樣體驗了羅馬:一個歷史聖地,也是一個充滿生活氣息、美食、交通、衝突和雷聲的地方。這座城市不再是一座博物館,對我而言它像巴克峰一樣鮮活。羅馬人民廣場。卡拉卡拉浴場。聖天使堡。在我腦海中,這些就像印第安公主、紅色火車車廂和大剪刀一樣真實。它們所代表的世界——包含哲學、科學和文學的整個文明——與我熟知的生活截然不同。在國立古代藝術美術館,我站在卡拉瓦喬《朱迪斯砍下霍洛芬斯的頭顱》面前,絲毫沒有聯想到殺雞。
我不知道是什麼引起了這種轉變,為什麼突然間我可以與過去偉大的思想家們交流,而不再單純對他們肅然起敬。這座城市中,陳年的白色大理石和黑色瀝青在紅綠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,讓我看到一種東西,指引我可以欣賞過去,卻不再沉默不語。
回到劍橋,我還在呼吸著古老磚石的歷史氣息。我知道會有德魯的來信,衝上樓,急著查看電子郵件。我打開筆記本電腦,看見的確有德魯的來信,還有一封信來自另一個人:我姐姐。
我打開奧黛麗的消息。長長的一整段,沒有多少標點符號,有很多拼寫錯誤。起初,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這些不規範的語法上,以為它們會削弱文本的聲音。然而那些文字非但沒有被掩蓋,反而像是從屏幕上對我大喊大叫。
奧黛麗說,多年前她就該阻止肖恩,這樣在她之後我就不會受到同樣的傷害。她說小時候,她想告訴母親,尋求母親的幫助,但她覺得母親不會相信她。她說得沒錯。結婚前,她噩夢連連,記憶閃回,於是她告訴了母親。母親說那些回憶都是假的、不可能的。我本該幫你,奧黛麗寫道,但是連我自己的母親都不相信我,我也就不再相信自己了。[根據原書注釋,此處及下文中的楷體字均表示由郵件或信息轉述而來,保留其大意,而非直接引用。]
她說她要糾正這個錯誤。她寫道:我相信,如果我不去阻止肖恩傷害他人,上帝會追究我的責任。她要和他以及我們的父母當面對質,她問我能否和她站在一起。不管有沒有你,我都會這麼做。但是沒有你,我可能會輸。
我在黑暗中坐了許久。我恨她給我寫了這麼一封信。感覺她把我從一個生活快樂的世界裡拽了出來,重新拉回另一個世界。
我寫了回信。我告訴她,她說得對,我們當然應該阻止肖恩,但我讓她先按兵不動,等我回愛達荷州再說。我不知道我為何讓她先等等,等一段時間會有什麼好處。我不知道與父母交談會有何結果,但直覺告訴我情況不妙。只要我們還沒有問,就有可能相信他們不會放任不管。告訴他們這些是在冒難以想像的風險,意味著我們心裡明白他們早就知道此事。
奧黛麗沒有等待,甚至一天也沒等。第二天早上,她給母親看了我的電子郵件。我無法想像那次談話的細節,但我知道對奧黛麗來說,把我的話擺在母親面前,一定是一種巨大的解脫。她終於可以說:我沒有瘋,這事也發生在塔拉身上。
那一整天,母親都在思考這件事,然後她決定聽我親口說出這些話。那是愛達荷州的傍晚時分,英國已近午夜,母親不確定如何撥打國際長途,便上網聯繫我。屏幕上的文字很小,局限在瀏覽器角落的一個小文本框里,但不知怎的,它們似乎吞噬了整個房間。她告訴我她已經讀了我的信。我鼓起勇氣,做好了她發火的準備。
面對現實是痛苦的,她寫道,意識到有醜惡的東西存在,而我對此視而不見。
這些話我讀了很多遍才明白。我意識到她沒有生氣,沒有責備我,也沒有試圖說服我那不過是我的想像。她相信了我。
別自責,我告訴她,自從那次車禍後,你的思想就和以前不一樣了。
也許吧,她說,但有時我覺得是我們選擇了疾病,因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對我們有益。
我問母親為什麼她從來不去阻止肖恩傷害我。
肖恩總說是你找的茬,我猜我寧願意相信是這樣,因為這更容易。因為你堅強又理智,而任何人都能看出來肖恩不是這樣。
這個說不通。如果我看上去很理智,那麼肖恩告訴母親是我找茬打架時,她為什麼相信他呢?怎麼我成了需要被制服、被管教的那個?
我是個母親,她說,母親要保護自己的孩子。肖恩承受了太多傷痛。
我想說她也是我的母親,但我沒有說。我輸入:我覺得爸爸不會相信這些。
他會的,她寫道,但這對他來說很難。這會讓他想起自己的躁鬱症給我們家造成的傷害。
我從未聽母親親口承認過爸爸可能患有精神疾病。幾年前,我告訴她我在心理學課上學到的關於躁鬱症和精神分裂症的知識,但她對此不屑一顧。聽到她現在這麼說,我感到無比輕鬆。這種疾病也給了我一些反擊父親的勇氣,所以當母親問我為什麼不早點兒找她,為什麼不尋求幫助時,我如實作答。
因為你太受爸爸的欺負,我說,你在家裡沒有實權。一切都是爸爸說了算,而他是不會幫助我們的。
我現在更強大了,她說,我不再因害怕而逃避了。
讀到這些文字,我腦海中又浮現出年輕時的母親,她頭腦聰穎、活力四射,但同時又憂心忡忡、順從聽話。接著她的形象變了,她的身體變得又瘦又長,一頭長長的銀髮隨風飄動。
埃米莉正受欺負,我寫道。
是的,母親說,就像我以前一樣。
她就是你,我寫道。
她就是我。但現在我們更明白了,我們可以重寫故事。
我問起她記憶中的一件事。那是在我去楊百翰大學上學的前幾周,肖恩經歷了特別糟糕的夜晚。他把母親惹哭了,然後坐到沙發上,打開電視。我發現母親在廚房餐桌旁抽泣,她叫我不要去楊百翰大學。「你是唯一足夠強大,能對付他的人,」她當時說,「我對付不了他,你父親也不行,只有你可以。」
我慢慢地、極不情願地敲出下面的文字:你不讓我去上學,說我是唯一一個能對付肖恩的人,你還記得這些嗎?
是的,我記得。
停頓了一下,接著出現了更多的文字——我本不知道自己需要聽到這些話,但當我看到它們,我才意識到我畢生都在尋找它們。
你是我的孩子,我本該好好保護你。
讀到這句話的那一刻,我似乎度過了漫長的一生,但那並非我真實的生活。我變成了另一個人,記憶中有不一樣的童年。當時我不明白這些文字的魔力,現在也不明白。我只知道一點:當母親告訴我,說她沒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做一個好母親時,她才第一次成了我的母親。
我愛你。寫下這句話後,我合上了筆記本電腦。
那次談話我和母親只提過一次,是在一星期後的電話里。「我們正在處理這件事,」她說,「我把你和姐姐的話都轉告了你父親。肖恩會得到幫助。」
我將這個問題拋在腦後。母親已經著手處理這件事。她很強大。她已建立了那麼大的事業,有那麼多人為她幹活,讓父親的生意和全鎮其他人的生意都相形見絀。她,一個看似溫順的女人,有著一股他人無法想像的力量。還有爸爸。他也變了,變得更平和,更愛笑。未來可能會和過去不同。甚至過去也可能與過去不同,因為我的記憶可能會變:當肖恩把我按倒在地板上,掐著我的喉嚨時,我不再記得母親在廚房裡聽著,也不再記得她移開了目光。
我在劍橋的生活也發生了改變——或者說,我變成了一個相信自己屬於劍橋的人。我對家庭長久以來的羞恥感幾乎在一夜之間蒸發了。平生第一次我公開談論自己的家鄉。我向朋友們坦承,我從未上過學。我向他們描述巴克峰,描述那裡眾多的廢料場、穀倉和畜欄。我甚至告訴他們,麥田地窖里裝滿了補給品,舊穀倉附近埋著汽油。
我告訴他們,我曾經貧窮而無知。當我告訴他們這些時,我絲毫不感到羞恥。那時我才明白羞恥感的來源:不是因為我不曾在鋪著大理石的音樂學院學習,也不是因為我沒有當外交官的父親;不是因為父親是半個瘋子,也不是因為母親跟著他亦步亦趨。我的羞恥感源自我有一個將我朝吱嘎作響的大剪刀刀刃推去,而不是將我拉走遠離它們的父親;我的羞恥感源自我躺在地上的那些時刻,源自知道母親就在隔壁房間閉目塞聽,那一刻完全沒有選擇去盡一個母親的責任。
我為自己創造了一段新歷史。我成了晚餐上備受歡迎的客人,講述著各種趣聞軼事:打獵騎馬、拆解廢料、撲滅山火。我說起自己才華橫溢的母親——助產士和企業家,又談及性情古怪的父親——廢品商和狂熱分子。我想我終於可以坦然地面對過去的生活了。那並不完全是事實,但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講,的確如此:未來真的會更好。現在一切都已變得更好。現在母親也已找到了她的力量。
過去是一個幽靈,虛無縹緲,沒什麼影響力。只有未來才有分量。